關於人類

我想著，應該要趁下次回去的時候，去那個已經不熟悉不髒不臭的水池，還有也不怎麼熟悉的奶奶家拍張照才對。

說不熟悉，是因為九二一地震的時候埔里幾乎被自然力量剷平，現在的池塘跟奶奶家，都是後來重建的，而且我也不清楚，究竟何時建好的。到底為什麼那幾年的印象這麼模糊，一方面是太多年前，另一方面應該是，因為剛地震完那幾年，爸媽怕給小孩看到那地獄般的景象，一年多都沒有回去鄉下過的關係吧。

對我來說，奶奶走得很突然。唉，還是繼續叫阿嬤吧，說奶奶整個很生疏。

雖然阿嬤老年的時候有糖尿病，但是每次回去看她，還是一樣都很有精神，為了我們回去的短短一天煮了好多菜，那個陳舊而泛黑的木櫃，還是常常放滿了食物，即使有了冰箱。在學校突然接到在國外姊姊的電話，哭說阿嬤走了，那時候還以為是另一個阿嬤，回家才知道原來是奶奶。爸爸媽媽都已經回去了，一直到回去埔里之前，只感覺不真實。

每年農曆過年，照例會在奶奶家睡一天。還是舊的那個奶奶家，榻榻米的味道總是很濃厚，從櫥里拿出來的厚棉被也有一種特殊的氣味，阿嬤家的味道。那種舊式的棉被，很厚重又很不夠保暖，但因為一家人在一個房間的關係吧，倒也不怎麼覺得冷。

阿嬤是個很先進很跟得上流行的人，在那個大多人不認識字的年代，阿嬤可以說是知識份子。聽說差一點就可以當上小學校的老師，只是阿嬤的爸爸討厭日本人，所以就不讓奶奶去當老師了。在阿公也過世之後，阿嬤每天都會自己算很多乘法加法，說這樣子腦袋才會清楚。計算在那薄薄的、光滑的月曆紙上，假日的時候是紅色字體，特殊日子是綠色字體，現在那種舊月曆也少見了。

在冷冷的冬天回到阿嬤家，阿嬤都會馬上幫小孩子們泡上一杯牛奶。 最傳統的，大罐的黃色克寧奶粉，加上兩塊方糖，不多不少。牛奶總是很濃稠，喝完嘴唇上會像廣告上的一樣染白了。
長大後我很少喝奶粉泡的鮮奶，如果喝到，常常都會想起冬夜裡的克寧奶粉。

地震前的阿嬤家，有一台傳統的織布機，鐵塊做的腳板要用力的踏才能踩動，小時候有機會就會去踩一踩，一邊用手轉動卷線的鐵輪。小時穿的衛生衣、內衣都是阿嬤自己做的，阿公的白襯衫也是，只有白色，明顯的纖維縱橫交錯，你知道，就是現在那種當紅的自然調調，那種強調纖維的質感。電視里，外省老兵有時候也會穿。當我踩機器越來越輕鬆，也就是阿嬤越來越感覺辛苦的時候，不知道幾歲開始，阿嬤就不再自己做衣服了，也許是我們大了、阿公去世之後吧。

阿公去世前的幾年，其實沒有看過他幾次。好像也是後來才知道的，原來阿公不是我的阿公，是阿嬤後來再嫁的對象。阿公是外省人，濃重的鄉音小孩子卻莫名都聽得懂，每次回鄉下就撲進阿公的懷裡，講一些有的沒有的。一次回去鄉下的路上，睡得迷迷糊糊，睡夢中好像聽到爸爸在跟哥哥姊姊講，說他小時候阿公有一次進去山裡砍柴，被倒下的樹壓到，就死了。聽完以後，我滿心只想著咦阿公明明就在阿，要不然我們每次回去看的是誰，馬上就進入夢鄉。
醒來後已經要下車，走在去阿公阿嬤家的路上還是滿心疑惑，想說剛才到底聽到什麼？
一看到阿公馬上又撲上去，說阿公我剛才以為我聽到你被樹壓到什麼耶，哇拉拉講了一推，自己也不記得。

後來阿公跟爸爸他們幾個兄弟鬧翻了，很多原因拉。那幾年，要跟阿嬤見面都要偷偷摸摸，在二伯家見面那類的，小時候只覺得奇怪，不懂為什麼回來只看阿嬤不看阿公，長大後才明白。
最後一次看阿公，大人間或許有點生疏，對我們小孩也是吧，畢竟已經好幾年不見，小孩子的記憶又淺，突然間發現阿公濃厚的外省鄉音都聽不懂了，有點慌，只是一味用笑臉對著阿公，到底說了什麼完全沒有印象。

記憶時間長短這件事對我而言非常苦手，我很難去記明白究竟哪件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，一般都是用大事做區別，例如畢業前，畢業後，地震前，地震後，這種生活上有重大改變的日子做區別。

阿公去世了，在騎腳踏車的時候，被撞到，結果就走了。 我應該要記得或了解多一點，但是沒有，就是這樣子而已。 總算阿公也陪了阿嬤好幾年，爸爸跟兄弟們幫阿公辦完了後事，後來阿公就很少在話題中出現。

阿嬤是喜歡清幽簡單的人，從小時有印象到阿嬤離去，家裏一直都是一塵不染的，東西都放的有條有理，廚房也從來不曾油膩骯髒過。阿嬤去世的時候，對葬禮的印象也是這樣簡單乾淨。老實說我甚至覺得太過簡單了，相對於一般冗長繁雜的傳統喪禮，那天佛教的葬禮迅速低調，花不到幾個小時，阿嬤就送進了長眠的地方。
來回加上過程，回家補個眠後，太陽還日晃晃的，離日落還很久。

阿嬤走了好幾年，阿公也是。

這一兩年好幾次想起阿嬤，想說一定要寫寫紀念一下阿嬤吧，一直待在埔里卻很現代明理的阿嬤，會泡克寧奶粉加方糖的阿嬤，很獨立自主的阿嬤。

圖都是在埔里拍的，不過不是阿嬤家附近。 在阿嬤過世之後，就很少到那附近了。

▲ 阿嬤家的裁縫機，地震後好像就被丟了。

▲ 舊剪刀。